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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pinor (klein), 信区: outdoor
标  题: 阿尼玛卿八昼夜(转)
发信站: 饮水思源 (2015年05月27日09:43:56 星期三)
94年阿尼玛卿,据说是国内业余登山活动的第一例山难。
原文见:http://www.gviewchina.com/showtxt.asp?id1=2&id=68

相关报道:玛卿追思
http://www.lvye.org/modules/lvyebb/viewtopic.php?view=1&post_id=387400&mode=1

Memory In Mt.Animaqin
阿尼玛卿八昼夜
作者: 孙平   图片: 孙平、晓东

今天,我写下这篇真实的故事,是希望后来的朋友们再次仰望那雄伟的阿尼玛卿雪山时,
能够想起一群年轻人在那个夏天做出的努力。

我站在高原明亮而灼热的阳光下,仰望白雪皑皑的雪山。阿尼玛卿II峰,海拔6268米。巨
大 的冰川从山顶直泻而下,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缥缈虚幻的感觉。雄伟的山体挡住了我全
部的 视线,峰尖似乎直刺青天。 我来了,所有的梦想,都不再是遥不可及。

从海拔4300米的BC(大本营)出发,我们背负建营物资,顺序在冰川上行进,这是我第一
次 在冰川上行走,内心充满了好奇。冰面上布满了一个个圆柱形的小冰洞,里面的一汪汪
冰水 晶莹剔透,水中还浮动着一颗颗没有融化的小冰块。傍晚时分,我们在5100米扎下了
C1(一 号营地)。

太阳落下山去了。整个营地一下子暗了下来,高原刺骨的寒风一阵阵袭来,仿佛从人间一
下 子掉进了地狱。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身周的冰雪似乎正冰冷地瞪着我们。 让我万
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日后的八个昼夜中,我的这种不祥的预感竟成为了现实。

( 图中,A为孙平等三人登顶后露宿处。B为三人滑坠处。C为汪晓征遗体处。D为孙平获救
处。
蓝色路线为登顶路线,红色路线为下撤路线。)



第一天 真正的攀登开始了。

我提起冰镐,象一名剑客握住他的剑,我抬起脚,踏上冰面,感觉到冰爪刺破冰层陷了下
去 ,将我牢牢地钉在冰雪上。我回头看去,身后留下了一行冰爪印。二十年的生命中,我
似乎 一直在追寻着这一时刻。

队长,王军标和我二人组成登山组。当我把结组绳连在自己的安全带上时,我就已经将生
命交给了队友。从5200米开始,难度陡然增加,明暗裂缝纵横交错,许多裂缝黑黝黝深不
见底。中午,队长做了一个也许是致命的错误决定:就地扎营,向上侦察攀登。于是在53
00米处扎 下了C2。下午,我们在登至5500米后,撤回了C2。

( 左图为1994年阿尼玛卿登山队合影,从左至右为:邵国强、杨伯伦、徐晓东、周卫丁、
藏族马工朗日、孙平、吴潇、王军标、汪晓征、江训涛、周志、老马工。)



第二天清晨,突顶开始了。

可偏偏汽油炉又出了毛病,等吃完饭,已是九时五十分了。还有整整1000米,登顶后是否
能撤回C2?我们的心里投下了沉重的阴影。
为了抢回时间,我们的休息间隔从一个小时改为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
我已经很累了,双腿疲劳、麻木、疼痛,渐渐失去了知觉。冰坡似乎永无休止,大脑一片
空白,只是凭着本能向上,再向上。我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让头脑清醒一些,以保持对
危险的及时反应。嘴唇的血慢慢流了出来,又冻在了脸上。

十个小时后,我们终于站在了山脊上,这里的坡度较缓。右手IV峰,左手是II峰。我疲惫
地低头观察,一个大雪坡直通峰顶,似乎只有几十米高,一大片乌云正向峰顶靠拢,暴风
雪就要来了。如果现在不下撤就来不及了,可没有人愿意放弃。

最后的攀登更加劳累。我们每走三十步就要停下来,抱着冰镐喘息一会儿。王军标的鼻涕
流了出来,在嘴唇四周冻成了冰,已然无力顾及了。大风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无拘无束地奔
腾而来,刮得我们东倒西歪之后,又向大地尽头奔去,带起漫天的雪粒。

突然,耳边响起了队长轻轻的声音,“顶峰到了,顶峰到了。”我惊愕地抬起头,雪坡已
经变成了一个小平台,往前几米,雪坡陡然隐没,可能是一个雪崖。总算到顶了!
我一屁股坐在雪里,呆呆发愣,忽然觉得早已冻僵的脸上热乎乎的,是眼泪,我在不知不
觉中哭了。
匆匆拍完登顶照,我们又急速下撤。风暴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一切都大晚了。借着最后一丝余辉,我们无法补充食物,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刨出了一个雪
坑作为掩体。本应该再大再深些,可我们实在没有力气了。夜幕降临了,气温在急剧下降
。这里的海拔是6000米,大风呼啸不止。接着,暴风雪到来了。狂风卷着漫天的大雪,向
我们扑面而来。我们被冻得全身颤抖,而且又不得不隔半小时站起来整理一次,以免被埋
在雪下。我们互相挤奋一起,开始还说几句互相鼓励的话,到后来只能隔一段时间相互叫
喊几声,以免睡着了,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中,一旦睡着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时间似乎也因为严寒而凝滞了。我从未象那一夜那样渴望黎明。



第三天 终于,天亮了。

天地白蒙蒙地一片,不是雾,是大风卷起的满天雪花。大雪使地形改变很大,坡上积满了
浮雪。但没有选择,我们只能冒险下撤。没走几步,我感觉脚底猛然一滑,整个身子一下
子失掉了平衡。脚下的雪在急剧地翻滚着,我一面将冰镐拼命地插进雪里,一边大喊“保
护!”。透过腾起的雪雾,我朦朦胧胧地看见王军标也滚了下来,只剩下队长了。我突然
感觉腰间一紧,保护住了!可保护绳又立刻松了下来。我知道完了,全都下来了!我的身
子翻滚起来,一会儿雪埋住了我,一会儿我又浮在了雪面上。白花花的雪在四周簇拥着我
,就象掉在了急流中,不知道会滑向哪里。最后,我的脑袋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停
住了。

我睁开眼睛,迷糊中看见王军标正咧着嘴向我走来。我感到了由衷的欣慰。我爬起来,和
他一起开始寻找队长。很快就发现队长正躺在不远处的雪里,一动不动,可能是脊椎或内
脏受 了损伤。我们滑下的是一个60度,100多米长的大冰坡,停在了一块冰壁的边缘。往
下看,五、六层楼高的垂直冰壁令人眩目。
王军标决定下山求援,我留下来照顾队长。他拾起一根冰镐,冲我笑笑,转身走了。我目
送他翻过一个小冰坡,留下一行足迹。
他没有回到营地,也再没有回到我们身边,美丽而又残酷的雪山永远地留住了他。( 右图
为失踪队员王军标 )



我守在队长身边,不时向山下张望,希望能见到救援队的身影。
队长的伤势渐渐恶化。我徒劳地望着山下,冰雪茫茫,寂静中只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和队
长沉重的呼吸。随着时间的流逝,希望也在一点点萎缩。
下午了,我心里明白,救援在今天是上不来了,可再次在6000米的高度上露营是不可想象
的。队长挣扎着站起来和我下撤。

我们已然偏离了下山的路线。没走多远,我恍惚中觉得,队长怎么突然不见了。在我一愣
神的功夫,寂静中听见“咝咝”的声音越来越急。一低头,只见拖在地上的结组绳正飞速
地被拉出去,“滑坠!”我什么也来不及想,一翻身将冰镐整个插入雪中,用前胸死死压
住镐头,在恐惧的等待中腰间的安全带被狠狠地拽住了,猛地拉动了整个身体。我死死抓
住冰镐,生怕它脱离冰面。终于,结组绳弹了两下便不动了。我把队长拉住了。
这时我不能动,队长也上不来。于是我脱开结绳,和队长分开了。我在冰壁下拼命地喊队
长,一边试图绕下冰壁,没有回应,也绕不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黑前,我找到了一个水平的冰缝。我敲断了几根冰柱,钻了进去。我坐在里面,没法抬
头,不过倒可以把腿伸直。我随手折了根冰柱含在嘴里,看着外面漫天风雪,偶尔也会飘
进几朵小雪花。后来我才知道,这样舒适的过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天 清晨时大雪依然不减。

在这样的天气里,随时可能有雪崩,而且能见度极差。躲在我那可爱的小窝里,我慢慢地
嚼一块糖,等待雪小一点。一直到十点,雪依然不见小,不能等了,今天必须找到队长。
我披挂整齐,一头扎进漫天风雪之中。
我摘下墨镜,依然看不清道路,四周白茫茫浑然一体,高度差根本看不出来。两个多小时
之后,我战战兢兢地绕下一块大冰壁,突然发现远处有一个小黑点。我疑惑地走了过去,
黑点越来越清晰,是个人!是队长!

队长的双手毫无生气地摊开,早已冻紫。我俯下身去,揭开他盖在脸上的帽子,还有微弱
的呼吸,除此再没有别的反应了。我又慢慢地盖好帽子,茫然不知所措。我一个人抬队长
下山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的是找一个象昨天一样的栖身之所,否则躺在雪地里不用半天
就会冻死。
我开始向下寻找,没走一百多步,便看到一条又深又宽的冰裂缝。希望能有一条绕过去的
道路,一个小时以后,我明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这条冰裂缝横迂了整个冰川.
除非爬过左手的一个山头。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了,只能就地守在队长身边。
又是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

我的衣裤不防水,必须强迫自己坐着,要是躺下来就会全身湿透。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一
直保持着抱膝坐姿的睡式。队长静静地躺在我身边,眼看着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我
却毫无办法。我感到深深的悲痛和莫名的愤怒。


第五天 早上,雪小了,队长死了。

雪花落在队长毫无生气的脸上。我为他轻轻盖上帽子,慢慢站起来,将散落在四周的物品
堆在队长身边。此时我异常清醒,把身上所有对生存无用的物品都扔了下来,我清点了一
下,仅剩一盒VC片,49粒话梅和花生糖。我身上是一件普通羽绒服,而队长身上的那件是
登山专用羽绒服,又厚又防水。我思考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有换,尽管这个决定也许会让
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最后看了眼队长,我提起冰稿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又到了昨天见到的那个该死的大冰裂缝前。我抱着一丝幻想,希望能出现一个奇迹,一夜
之间那个裂缝能变窄些。可什么也没变。
我深深叹了口气,仰望左手的那座七、八十米高的冰坡,现在只有爬过它才能绕过这个冰
裂缝,可对我来说,它就象阿尼玛卿雪山一样高不可攀。
我用了七个小时却只爬到一半,身体极度疲乏,而且饥饿。我无力地坐了下来,脑子里什
么也不想。坐着吧,睡去,然后永不醒来。我坐在那里,就那样坐了一夜,我用外衣罩住
头和膝盖,在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不愿再看见一丝光亮,或许这样会给我一
点安慰,让我渡过这寒冷无情的黑夜。( 右图为队长汪晓征 )



第六天 清晨,雪小了。

我拄着冰镐,继续爬昨天的那个冰坡。每走一步就要停几分钟,但我不敢坐下来休息,一
坐下我就再没有勇气站起来了。雪不知何时停了。

我低着头,木然地挪动着。忽然,雪亮了,看了半天,脑子终于明白过来,“阳光!”三
天来,除了风和雪,我再没见到别的东西,我赶忙回过头,阳光,刺目的阳光直扑我的眼
睛,我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这灿烂的阳光,心中又重新点起希望的火焰。不为别的,只
因为我又见到了阳光。
三个小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上冰坡的,身体过了一个极限,又被迫向下一个极限
挑战,就象登上一个山头后发现还有更高的,连绵不绝,有时我都对自己吃惊,明明已累
得不行了,可喘息一会儿,又能走动了。大裂缝已经绕过去了,可我不知道往哪儿走了,
远处依然云遮雾罩。
我极力回忆,可一点也想不起上山时见过的地形,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到了另一座山上。我
倍感绝望。冰坡上不能久待,上面全是浮雪,底下是巨大的冰坑,我慢慢地转过身,从来
路返回。我该往哪走?我就象笼中鸟,无处可逃。

歪歪扭扭地走了几十步后,我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回头一望,山依然云雾缭绕,正在失
望地扭口头时,我突然觉得云层有些不一样。啊!下面的云雾象被两只无形手飞速的拔开
,就象拉动舞台的幕布一般,向两边迅速退去。我呆住了,只有几分钟,冰川、岩石、草
坡、河滩,所有的一切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浑身一下充满了力量,我重新登上冰坡
,整个冰川展现在我眼前。我知道怎么下山了。



我的心中又有了信心,死死地盯住冰川,力图将每一段地形印人脑海,因为一下这个冰坡
,就仿佛从直升飞机上落入丛林,不可能再辨清路线了。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大大小小
的雪崩槽和冰裂缝,尽量不想生死的问题,在这种时候,无动于衷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热量是活下去的关键,我尽量保持干燥,用外罩遮住脸保暖。食物太少,我给自己定了个
限额,每天十颗糖。为了节省热量,也为了保护咽喉,尽管口干舌燥,我还是尽量少吃雪
,实在忍不住,我就用镐尖挑起一点雪、放进嘴里。其后的时间里,这是我行进中的一大
享受。当我把雪放进嘴里融化,慢慢咽下去,都不免悲伤地想到,尽管我的脚下都是水,
可我还是活得象在沙漠里一样。

雪遮住了一些冰坎,我摔了几跤,墨镜掉了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没有墨镜,眼睛很不适
应。雪太亮了、冰裂缝那点微微的暗色也看不出来了。走着走着,身子突然一沉,眼前腾
起一阵白雾。我完全没有准备,身子也很放松,我的心一紧,昏昏沉沉的脑子突然瞬时极
度清醒,同时两只胳膊也撑开了,撑住了什么东西。耳朵里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夹杂
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等到雪雾落下,我才意识到我掉进了一个暗裂缝,幸好两肘刚
好撑住两边,脑袋正好露在外面,我向下望了望,下面越来越宽,不知多深,我的冰镐静
静地躺在离我三、四米深的一个冰桥上。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十几秒钟,然后定了定神,用两时轻轻地压了压,看看两边的雪
是否经得住用力,还好。我极缓慢地撑起身子,慢慢提出左腿,跪在雪地上,然后左手一
推,左脚一蹬,身子立即向右边翻滚出来,身后的雪在我的猛力之下哗啦,哗啦地掉进了
裂缝,在里面来回撞击,发出一阵阵的响,许久才寂静下来。站在裂缝边上,觉得真是不
可思议,在如此疲劳的情况下怎么能有如此敏捷的反应。
没有了冰镐,我更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现在一旦出现滑坠或掉进冰裂缝,那一点办法都
没有了,但只要有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饥饿和疲劳一阵阵袭来,我坚持着前进。我得利用我的每一点知识
、技术和经验来保存自己。直到晚上七点多钟,太阳依然明亮,我正想着还可以再走一个
小时,左腿一空,一下子没入了雪中,直到大腿根。这是一个深深的雪堆,我想拨出脚来
,可雪已经完全盖上了,就象掉进了沼泽地一样没办法。我把手臂伸进雪里,摸到了雪鞋
,在手的帮助下,将脚拔了出来,然后跪在雪上,用两手开始挖鞋。十几分钟后,将鞋挖
了出来。鞋里落满了雪,没法抖干净。我很担心,脚在里面会冻坏的。我直起身,没料想
,刚迈了一步左脚又陷了进去,和上次一摸一样,我坐在雪上,连恼怒也没有了,等我刨
出鞋子,已然无心前进了,向后退了十几米,在雪鞋踩出的脚印的基础上,整理出一个小
雪坑,走了十二个小时后,开始感到烦恼。为什么我一天一天的还是在山上打转,救援呢

我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恍惚中,我似乎觉得一大帮人已向我走来,牵着手、领先
的正是雪山乡长的小儿子嘎娃。我摇摇头,知道这是在做梦。可人群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我听到了马嘶、人叫。我不抬头,怕看到无情的现实后深深地失望。可又感觉越来越真
切,连我自己都糊涂了。真的来人了?我悄悄地掀开外罩的一角,眼前绵绵冰雪在阳光下
发出灰白的光,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第七天

早晨,我想站起来,可是双腿己适应了弯曲,我刚站起,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双腿疼痛不
已。我只好用手撑住膝盖,就这么弯腰站一会,然后再撑住大腿根站一会,再直起身站一
会,这样才能迈开大步。天气很好,我向下一望,似乎岩石地带已经很近了。我觉得,今
大应该能下去。我拿了五颗糖,连着糖纸一块咽了下去。

路途单调而危险。走下雪坡,绕过裂缝,躲开雪崩。有时好不容易左躲右闪绕过几个裂缝
,可眼前的裂缝却过不去了。没办法,只能绕回去,从另一个方向重作努力,这种无效的
往返极耗体力。走了几个小时,再一回头,直线距离只有一、二百米。阳光灼热,我敞开
羽绒服正走着,耳边渐渐响起了《潇洒走一回》的歌声,遥远得似乎来自天边。是从镇上
传来的吗?能传这么远吗?可声音太真实了。我使劲晃脑袋,可歌声依然不停地在耳边鸣
响,一直伴随我直到获救,白天出现,夜晚停止。时有时无,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它到
底是真是幻。



中午,我走到一个圆圆的小台地,它平滑得就象一面镜于,真象一个没有一丝波浪的小湖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忍心踩进去,破坏了这一份完美。稍后,我哑然失笑,命都保不住了
,还有这种心情。走过台地,早已雪盲的眼睛开始不舒服。我坐下来想休息休息眼睛,却
不料疲乏悄悄袭来,我昏昏睡去。

不知多久,我突然一个激灵,我今天必须下山啊,怎么能睡觉呢?一看表,一个小时白白
浪费了。我有点急了,加快了步伐。可这种时候,着急一点用也没有。我已无法按计划的
路线走了。因为四周的冰雪地形看起来全都一样,找不到什么特征,实在累了,我就鼓励
自己“今天就能下山了,再坚持一下。”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想闭上,两腿发软,发自身
体最深处的疲乏简直无法抵抗。呆滞的大脑一直在想:“有一碗酥油茶该多好,热气腾腾
的端来,我能一口气喝下。不能只有一碗,我能一口气喝一锅。”回想起上山前在藏民家
喝茶,我只喝了半碗,现在不禁后悔得要命。

时间过去很长了,尽管走得很慢,在我的左手不远处,终于出现了黑色山脊。只要踏上岩
石就好办了,到时就算爬也能爬下去,但只要留在冰川上,就时刻可能碰到危险。现在我
大约处在5300米的高度,已经进入了冰川消融区。我象到了黄土高原,四周的冰面极其破
碎,裂缝密如蛛网。已是下午六点了,离天黑还有二个多小时,离黑色岩石山脊也就二十
多米了,只要越过一个雪坡,穿过一个滚石槽,就成功了。我是多么渴望能躺在岩石上,
而不再是坐在雪地里度过今夜啊。

我满怀希望地上了雪坡,雪极松,一踩下去深及大腿,突然左脚一松,整个身子摔到了雪
堆里。雪一下子埋到了腰间。我急忙用脚在下面来回探了探,不是裂缝,我松了口气。我
想撑起身子,两手刚用力,雪就塌了下去,无奈,我只好又将脚抽出了鞋,轻轻地抽出身
子,然后开始挖鞋。我想起一句话:你不能逃避。
这次埋得深,而且雪太松,我刚用手挖出一捧,坑边缘的雪又滑落下来。我埋头干着,不
看外面,也不去想时间。渐渐的雪套出来了,鞋帮出来了,鞋面也出来了。我抓住鞋帮,
左右摇晃着将它拔了出来,我坐在已经一米深的坑里,看看表,用了五十分钟。命运这种
残酷的玩笑实在使人伤心。

这一番折腾让我雄心全无,而且前面的雪更加松软。我决定不走了,就着现成的雪坑稍加
整理,蜷曲着身子坐了下去,以前,我是用冰镐垫在底下,冰镐留在了裂缝里以后,我只
好就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不过,不管是镐还是鞋都令人极不舒服,逼得我不停地挪
动重心。我用外衣罩好头和膝盖,感到深深的沮丧,一天又一天,每天早上充满希望地出
发,到了晚上却发现自己依然还在山上。
坐在坑里,双腿无法伸直,双膝长久弯曲后如撕裂般疼痛。我也不去理它,过一阵自然也
就适应了。手指早已好几天没有触觉了。我掀开罩在头上的外衣,清冷的月光立时洒满全
身。我抬起头来,深蓝的天幕上,淡黄色的月亮从万里之外静静地看着我。身后,我曾经
征服的雪山做然耸立,挡住了半边天空。千万年来,这里只有月亮,冰雪和孤独的风。我
仿佛进入了一个永恒寂静的世界。



第八天 清晨,我被一只鸟的鸣叫声惊醒了。



这是七天来,我见到的第一个生物。我久久地盯着它,看着它洁白的身躯在天空中自由自
在地翱翔,在我的头顶上盘旋鸣叫。生命和自由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我哽咽了。
我将最后一颗糖放进口袋,拉好拉链,计划最后的路线。向左走已然不可能,我转而向右
,准备横切东山脊,东山脊高达几百米,一条冰川从上面直挂下来,坡度很陡。我要做的
是从山腰横着穿过去,越过整条冰川,然后到达岩石地带。

我面朝冰坡,双手尽量摩擦冰面,用没有冰爪的雪鞋在冰雪坡上踹出一个个雪窝。坡度从
五十度渐渐增大,最后达七十多度。我的脚一次又一次地滑脱,一点工具没有,我只能让
身体尽量下压,然后听天由命。我滑下去,雪在我屁股后面缓缓堆积起来,最后把我阻住
。于是我又继续横切。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在陡峭的冰坡上我无法休息。
冰面也越来越硬,雪鞋要猛踢三四次才能踢出一个仅能容纳鞋尖的小窝。脚不停地打滑,
我浑身疲软无力,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了,实在不行了,我就把脸贴在冰上,喃喃地祈祷


好多次,我想干脆松开手,滑下去。如果幸运的话,下面是一个缓坡,那就能活下去。不
然就让死亡来解脱这无尽的痛苦的吧,为什么不试一试?可我一遍又一遍否定了自己。冰
川被一点点越过去了。我不知道走了多长,也不知道还有多长。黑色岩石距我越来越近,
终于距我只有不到二十米了。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就要成功了。摹然,一道八十度的
硬冰川出现在我面前。我愣住了,没有冰镐、冰爪,我没法从一面竖着的镜于上走过去。
从上。下绕也是几乎不可能的。难道离生存只有二十米了,我却永远也无法到达了吗?正
在我陷入绝望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几声隐隐的呼喊,我以为是幻觉,可声音越来越近。我
紧贴在坡面上,小心地回过头。在陡峭的山脊下,三个黑点正在巨大的冰川上向我移动。
我感到一阵兴奋,可是却丝毫没有放松。我并不敢完全依靠他们。

三个黑点到了山脊根部。一番大喊大叫之后,终于建立起了联系,是雪山乡的三位藏胞,
在他们的指导下,我坐在冰坡上,一点点向下挪。向左、向右、再向左一点,好了,现在
只差最后一个陡坎了。五、六米高,在陡坡左边就是一个大裂缝。我停了一会,仔细观察
,我必须沿一个弧形滑下,不然得掉进裂缝。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我闭上眼睛,把该做
的动作又默想了一遍,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滑动速度快得难以想象,我根本来不及看只能凭着感觉,不停地推雪,突然,一根绳子一
下勒住了我,我立刻失去了平衡,头部朝下,向裂缝冲去,在这一刹那,一个人影从地上
扑起,死死抱住我的左脚,拉住了我,把我带回了人间。

我抬起头,三张诚恳欢欣,饱经阳光的脸正关切地望着我。我说不出话来,七日六夜后,
泪水第二次流过了我的脸颊。
(全文完)


......
事后,队员王军标经搜寻无结果,认定遇难。
孙平随身携带有一卷胶卷,被当地公安部门用于取证。
两年以后,这些照片回到孙平身边。照片记录了山上发生的一些情况。
随后,孙平得到了由中国登山协会颁发的阿尼玛卿II峰登顶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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