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purqfa (平澜Simo), 信区: outdoor
标 题: [转载]安妮宝贝:徒步墨脱:旅途的意义是在路上
发信站: 饮水思源 (2013年12月12日18:33:20 星期四)
徒步墨脱:旅途的意义是“在路上”
口述 by 安妮宝贝
生活中的安妮宝贝,轻声细语,是典型的南方女子。2004年的9月,她独自一人到拉萨
再前往林芝地区,兑现了酝酿已久的徒步墨脱计划。2006年,她将此次徒步的一些经历,写进了小说《莲花》,在当年曾推动了不小的“墨脱热”;。如今的墨脱不再是现代交通工具无法抵达之地,而对安妮宝贝来说,这个目的地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在路上”。
感应
我是2004年去的墨脱。我第一次看到关于墨脱的介绍应该是2001年左右。那是一本地
理杂志,有人写了一篇报道——当时关于墨脱的报道很少。那篇报道不是很长,但是有几
张照片,是几个背夫背着箩筐在灌木丛里爬行,有雨水,泥泞不堪。报道介绍说这个地方
是全中国唯一一个没有通公路、只能靠步行到达的地方。它的地形比较特殊,从藏传佛教
来讲,是一个比较有含义的地方——有一些圣人在那里出现过、是传教的一个源头等等。
我一直相信,人去一个地方都是有感应的,并不是因为觉得那里好玩,或者需要去探
险,不是这样的心理。我现在都觉得去墨脱不是一个偶然的事情,不是脑袋发热想去探险
。我对探险没有兴趣,对很多人觉得很刺激的活动不感兴趣,但我觉得这个地点跟我有感
应,所以我才会翻到那本杂志、看到那篇报道。
我觉得是有一个种子在我心里,一直留在那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想起来。到了2004
年,我写完了《清醒纪》,那时候我在北京,觉得应该要出去有这么一个旅行,于是我就
出发了。
我是9月份去的,此前准备了大概一个月,查资料,搞清楚路线大概是怎么走。那时候
去墨脱还没有像今天这么“热”;。墨脱县在雅鲁藏布江的下游,雅鲁藏布江自西向东蜿蜒
千里,在此处却掉头向南,形成马蹄形大拐弯的奇景,纵贯墨脱全境。所以一路上,峭壁
、峡谷、深渊、险山密布,路况艰险,地形复杂。由于处在喜马拉雅断裂带和墨脱断裂带
上,地震、塌方、泥石流不断;加之气候潮湿多雨,长久不通公路。新中国成立以来很长
一段时间,驻扎在墨脱的军队只能靠直升机运送物资。上世纪90年代,全程141公里的扎墨
公路(波密县扎木镇—墨脱)曾短时间建成。然而这条耗巨资修成的路,却只开进过一辆
汽车。如今公路上杂草灌木丛生,大段路基坍塌,早已荒废。对于世代生活于此的当地居
民而言,出入墨脱只能靠徒步,这不仅艰难,且时有危险。危险意味着挑战,这正是墨脱
对探险者形成巨大吸引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墨脱在地理和宗教上的意义。8世纪时,墨脱名为白玛岗(又有“白马杠”
、“白马岗”等不同译法),藏经《甘珠尔》称其为“佛之至净土,圣地最殊胜”。“白
玛”;在藏语中的意思是“莲花”;,据说墨脱地形酷似层层叠叠打开的莲花,且当地亦产
莲花,故得此名。另一传说则是,1000多年前,藏传佛教创始人莲花生大师经过千难万险
,发现了这个状似莲花的地方,在此建屋起庙、修行弘法,他为此地所起的“博隅白玛岗
”;之名也不胫而走,声名远播。在佛教的观念里,莲花是吉祥的象征,故而墨脱因其地形
地貌成为佛教信徒心中的圣地。
出发前几个月我也知道这段路程到了雨季会出现塌方和泥石流,江水会涨起来,山上
会有石头掉下来……但这都只是在脑海中想象。当地人步行出入墨脱的路主要有两条:一
条是从米林县派乡翻越喜马拉雅山脉的多雄拉山口,穿越雨林到达背崩乡后,再逆雅鲁藏
布江北上至墨脱县城,这条路线全程约115公里,徒步需4天,每年的6月至10月份可以通行
。另一条是则是从波密县沿扎墨公路行走,全程141公里,需要翻越嘎隆拉雪山,徒步时间
也需要四五天。我后来就是从第一条路线进的墨脱,然后再沿第二条路线走出来。
出发
我是一个人先从北京飞到成都,再转到拉萨,然后找了一个旅馆。我想一个人徒步去
墨脱可能不太好,因为它是峡谷地带,什么情况都无法预料,需要找同伴。然后我就写了
一些纸条,贴到不同旅馆专门的信息板上——就跟《莲花》里的情节一模一样。如果没有
人跟我一起走的话,我还是会自己一个人走,但我预感到我会找到旅伴。虽然那是9年前的
拉萨了,变化没今天这么大,但那时候也已是一个很开放的地方,很多孤身而自由的旅行
者聚集在那里。后来有一个人给了我回复。他是辞掉工作,自己一个人带了帐篷漫游全国
的,他说可以一起去墨脱。后来我们在路上又找到一个同伴,这样一共三个人一起走。
对步行这一点我在心理上做好了准备,但是我也没有刻意准备什么装备——现在户外
用品比如冲锋衣、户外鞋什么的,我完全没有。我就在拉萨的店里买了一个防潮垫、一个
睡袋,事后证明这两样东西都很有用。我没有买户外鞋,因为我一直不喜欢笨重的鞋子,
但我后来意识到这是个失误。我前段时间去爬了五台山,我发现这种户外鞋是非常科学、
非常合理的,户外运动应该要穿这个鞋子。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概念,就买了两双军胶鞋,
薄底的、布面的军胶鞋。进山以后,整天鞋子都蹚在水里,脚就没有干过,整天在雨水里
泡着。那种鞋对脚一点保护作用也没有,走出来后我就把两双鞋都扔了。因为路上的住宿
特别恶劣,住的地方底下养着猪,上面有一个木架子,没有热水也没有任何其他设施,就
是一个木棚,可以让你进去睡一下,也没有干净的被子床单。所以睡袋就非常有用,没有
睡袋的话就没有办法睡觉。
第一站是林芝的八一镇。从拉萨到八一镇有420多公里,坐车要将近8个小时。到达八
一镇后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出发前往派乡。派乡位于神山南迦巴瓦脚下,是雅鲁藏布江
大峡谷的最佳入口处,从这里到墨脱,海拔高度从4200米下降到不足1200米。派乡是通向
墨脱的中转站,要进墨脱的背夫、马帮都会在此地歇脚、整顿,然后准备翻越位于海拔42
20米的多雄拉雪山,这是徒步墨脱的起点。从多雄拉到墨脱,整个徒步的行程需要4天,既
不能多也不能少,因为每天的行程都是限定好的,必须按计划走到固定的地方,才可以休
息和住宿。如果没有走到特定地方,在山林里住,那是不可能的。
第一天行程是翻越多雄拉,到达拉格。翻越雪山一般要在早上,午后如果气温升高,
积雪融化,有可能引起雪崩,发生危险。一路沿着山路盘旋而上,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
可以看到丰富多样的植被生态。从高大的树木到矮小的灌木丛,到单薄的地衣,再到寸草
不生的白雪冰层,景观不断变化。
与我们同行的还有背夫和马帮,是专门雇来帮助背大件行李的。我们三人则每人留下
一个小的登山包,里面装着食物、水这些必需的东西。说是同行,但是我们的速度远远赶
不上这些长年生活于此的当地人。背夫们走得特别快,给我们指明道路后,很快就消失踪
迹了。他们一般中午就到了,会在驻地等我们,而我们走得特别慢,常常要下午四五点才
能走到。路上也会碰到一些背夫、马帮,他们是背东西进山的,也用马匹载一些东西。还
碰到另外一批徒步者,都是男性,大概有七八个,看上去非常强壮,都是全副装备。
翻越了多雄拉,地势明显下降,开始在森林中行走。拉格是这一天的歇脚地,这里只
有在山脚旁边搭起来的简易木棚。这些歇脚点一般都有四川人或当地人经营,为过往行人
提供简单的住宿和食物。在此地经营的人,多为生活所迫,很多人经营一段时间也会离开
。东西卖得很贵,就是白菜和米饭,一般会要到十几二十块钱。住宿条件非常差,但是对
徒步者们而言,能有休息的地方和食物,已经甚为难得。
第二天的行程是从拉格到汗密。这里要穿过著名的“蚂蟥区”。由于雅鲁藏布江在此
处的拐弯造就了南北走向的大峡谷,印度洋季风得以穿过喜马拉雅山脉,影响到此地,形
成亚热带湿润气候。这使得墨脱地区长年湿润,植被繁茂,这为蚂蟥提供了大量繁殖的空
间。几乎所有徒步墨脱的人都会遇到蚂蟥区带来的考验,无法避开。
蚂蟥全都生长在树林里,而我们必须从这片树林穿过去。这树林挨着人非常近,不是
那种高大的树木,全都是灌木,从里面穿过去,蚂蟥全都会掉在身上。我当时穿了一件雨
衣,拿围巾把头裹住,但还是没有用,蚂蟥基本上会吸附在头皮上、背上,扎得很紧,揪
不下来。尽管蚂蟥不会对人的生命造成威胁,心理上的考验却颇为严峻。蚂蟥头部有吸盘
,且在吸血过程中有麻醉作用,一旦附着在人体上,难以感觉到,且难以揪下来,只有用
烟头烫或者用鞋底拍才能使其掉落。不仅如此,蚂蟥还会在人的伤口上分泌一种抗血液凝
固剂,使伤口不能凝血,血流不止。
穿越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也知道是在穿越蚂蟥区了,但是当时并没有感觉蚂蟥掉在身上
,等到了驻地脱掉雨衣后就会发现,脑袋上、手臂上都是血。我觉得我可以接受所有发生
的事情,这并不是很特殊的东西,蚂蟥掉在身上,就好像在路上被泥水泼到的感觉一样。
整个人每天都是湿的,脚每天都泡在烂泥里,跟这些处境都是一样的。蚂蟥不会把你弄死
,无非就是让你受点伤、吸你的血,没什么可害怕的。
当天傍晚在汗密休息时候,我们遇到了从相反方向走来的背夫,向他们打听路况,得
到的消息令人担忧:由于连续暴雨,从汗密到背崩的路上有很大的塌方,非常危险。但即
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继续滞留此地,暴雨或许会让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而且
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若往回走同样需要两天时间,还要重新穿越蚂蟥森林、翻越多雄拉
,这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最后的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继续前进。
从汗密到背崩,34公里的路程,这是第三天的计划,依旧要在蚂蟥森林里穿行,但是
蚂蟥已经不是最需要担心的问题。蚂蟥是不会导致生命威胁的,而泥石流有。如果一不小
心从路上滑下悬崖,没人能救你。我进去的时候就听说,有一个驻军官兵在巡逻时候,被
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了。这些情况是不能预料的。
走到中途就发现越来越危险了,整个地形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大大小小的塌方不断,
而且往往持续很长一段路。尽管在出发前我看资料,知道泥石流的危险,但因为没有经历
,就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前面的小路已经随着山体局部崩塌而消失,代替的是
乱石堆和被雨水冲垮的烂泥。激流从山顶冲落下来,直往山崖底下的雅鲁藏布江奔腾而去
,地势极为陡直。而在这样的塌方区,供行走的是那种非常窄、大概就一人宽的小路,路
的边上就是悬崖,脚下一滑就可能跌入江中。而山上还有石头不断滚落,一旦被砸中,也
没有生还的机会。
这个路持续很长,对你的心理考验是非常大的。但是你不能停下来,所以到了这个境
地就只能一直往前走。山上滚石头我是亲眼看见的,一旦有巨大的塌方,你不能停下来,
只能想办法通过。整片山崖都是滑的,你要从中间穿过去,底下是大江水,上面的石头还
在滚落,背夫都是走得飞快的,因为他们是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在那种情况下人好像是
有潜力的,你会发挥得比较好,因为那时候你没有可犹豫的地方,必须要通过。所以会比
较专注,你会有一个爆发力,当你极度专注的时候会把什么都忘了。害怕也没有了,因为
你已经和害怕融为一体了。当时我们几个会互相鼓励一下,然后非常专注、快速地通过,
没有谁会回头看看你、拉你一把,把自己照顾好就已经很好了。还有一些陡坡需要爬上去
,身上没装备,只能徒手爬,也没有人帮你,最多有人在上面等你快爬到的时候拉你一把
。现在想想也还好,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面对,困难的情况也是可以面对的,不是说你
无法克服。
一天下来,我们经历的大小塌方和滑坡有60多处,最大的塌方区持续了1公里左右,泥
石流堆积宽度达到300米。正因为旅途凶险,悬崖小路的沿途挂着很多布幔,上面有祈祷平
安的经文,画着佛像。有一天,我被石头砸到脚,就肿起来了。但只能坚持继续走。
沿路看到的风景很美,应该是对这一路辛苦的馈赠。整个地形非常雄伟,里面无人打
扰,因为它不是一个旅行地,不是很多人去那里观赏,所以森林和峡谷都还保持着非常自
然的原始风光。下雨之后偶尔天晴,里面云雾的变化、云朵的变化、光线的变化,都非常
美。山峰一层一层不停地起伏,峡谷里的植被也很特别,有各种没有见过的树木、爬藤…
…因为它长年潮湿,全都是绿的。我去的时候是10月,本来雨季应该已经过去,但雨还是
下得很大,都是暴雨,有时候连续下好几天,有时候偶尔会停。
当看到山峦间点缀着一些白色房子时,我意识到终于到达了背崩。因为这里靠近印度
边境,当地有驻军,我们向部队要到了一些药。可是脚还是肿了起来,连鞋子也塞不进去
,走路变得非常困难。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己克服。大概有一两天脚完全是肿的,非
常酸痛,但也不能停。因为峡谷里的雨下得太大了,每天都是暴雨,塌方的地方会越来越
多。如果你不走,前面有可能又会出现很大的塌方,如果走不过去,就会留在那里。所以
,最好的选择还是继续走,按照每天固定的行程把它走完。
幸运的是,从背崩到墨脱的路况较为平整,蚂蟥减少,不用再穿越原始森林。然而却
又横生枝节。我们沿着雅鲁藏布江行走时看到德兴桥,于是过江换道而行,一直走到了德
兴乡,直到询问当地人,才发现走错了路,只好调头重走。如此一来,耽搁了时间,也消
耗了大量精力。
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坡,天色已渐渐黑下来。刚一拐弯,前面豁然开朗。对面黑色山坡
上出现大片闪耀的灯火。隐约可见木头房子和树木的轮廓。有了烟火人声,这个大雨中抵
达的高山小镇就是墨脱。
“莲花”
墨脱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小地方,一个很普通的小镇,很多小旅馆和小商店。墨脱其
实是一个已经汉化的地方,很多四川人在那里做生意,没有任何特点。游人也不多,整个
地方平淡无奇。
因为脚受了伤,一路上都非常困难,现在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就想休息一下。徒步
的4天里,我和同伴们都极端专注于行走,基本上不交流。这两天可以放松一下。我没有带
书或者其他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就去当地小录像厅看片子。那里放的都是香港片,
特别旧,完全过时,但是我反而觉得很好,因为脑袋里非常简单,没有任何复杂的东西。
我们出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是沿路返回,是往波密走,也要翻过一座雪山。这段
路也很困难,路上也是有很多塌方。进墨脱和出墨脱的路都是一样危险,所以,墨脱并不
是终点,而只是这次徒步之旅的一个休憩站。两天后,我们三位旅伴再出发,徒步走过10
8K、80K、52K,翻越嘎隆拉雪山,到达28K,从那里搭车到波密,再回到拉萨。
真实的旅程就是每天赶路、避免危险,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多诗意、雄壮的东西。我
觉得事情最怕的就是被过度美化,因为它跟现实不符。真正的现实就是你自己看到、感受
到的东西。但很多人因为没有途径或者机会,只能通过媒介去接触这个东西,就会产生美
化。我在小说里基本上是如实描写,但也许还是会写得比较美。如果读者亲眼见到这些景
色,他们会产生属于他们自己的想法。
我去墨脱的时候,没有任何写东西的想法,就是觉得应该去看一下这个地方,所以我
当时没有写什么东西,甚至也没想写游记,连照片都没怎么拍。路上看到比较美的地方,
就停下来看一看,感受一下。当时就觉得把这段旅程走完,应该是生命中比较重要的事情
,整个旅途就是我想要的东西,这跟墨脱县城如何是没有关系的。我一路上看到的景观、
遇到的困难,对我造成的影响,对我都是非常有益的,它能让我感觉到人内在的一些潜力
,在你面对困难和恐惧的时候,通过专注——一种极度的专注,没有任何东西来骚扰你,
没有任何犹豫——被一股力量推着往前走,所有的事情都很平安。我觉得大自然跟死亡有
一定程度上的神圣感,这种神圣感是你在日常生活中很难感受到的。在城市生活,会觉得
所有的事情都是可控制的,都是安全的。但在大自然中,你完全不知道它要给你什么,它
如此神秘莫测,变幻无穷,你必须保持顺其自然的心,遇见什么是什么,遇见什么问题克
服什么问题。你会感觉到一种“大”的存在,这股力量牵引和包含着你的生命,因为人其
实是如此脆弱而渺小的,所以感应到这股力量,接上这个脉络……你会拆解和融化自我。
这段旅程让我体会到这种力量的存在。
我和同伴们在路上基本上不交流,因为路上情况特别复杂,哪有闲心谈人生谈理想?
就是很专注地走路。比如我们早上六七点钟出发,走到下午四五点钟会到一个落脚点。因
为雨下得很大,所以到了落脚点以后衣服基本上全都湿透了。那里不能洗澡,但是他们会
生火,用木柴烧起一个火堆,我就会把衣服一件一件烤干。鞋子、衣服、背包……所有的
东西都要烤干,因为如果不烤干,重量会很沉,背在身上很不舒服。烤干以后我们会在一
起吃个晚饭,然后很早就会入睡。因为太累了,都是倒头就睡,根本不会失眠。
在此之前,我头脑中在隐隐构思一个关于人的价值观、生命选择的故事,从墨脱出来
以后我觉得可以把这个故事移植到这段旅途中,让它们同时发生。于是回到北京后,我开
始动手写《莲花》。我是想把旅途的某种含义写出来,大概就是一个地点和一个人的生命
之间的联系。这里面还是有一个选择的问题,你不可能选择永远走在路上——没有人能说
我每天都在爬山、都在穿越峡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你生命中有过这样一段旅程
、一个选择的话,它会让你心灵和意识的疆界得到扩展,你得以更开阔,更深切。
完成
前几年有读者说看了我的小说之后也要去墨脱,问我有什么东西可以提供给他们,我
一律都是说“不要去”。因为那个危险是他们难以想象的。只有经历过,你才会知道,死
亡随时就在你的身边,我怕他们出事情。你脑袋一热去了,但到了那种你没有办法预料的
地方,如果送了命,父母家人都会特别难过,没有必要这样。我觉得去这种地方还是需要
内心素质比较好的人,不能是那种小孩子、高中生,要比较勇敢、沉着的人才行。不然你
看到那么巨大的一个塌方在前面,你要是没有主意了怎么办?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2010
年,墨脱的公路终于修通,性能良好的越野车可以从林芝八一镇经波密直接开抵墨脱县城
,这使出入墨脱变得容易许多,危险也变小了。通路了以后他们去不去我觉得就是他们自
己的选择了。
人们旅行有不同的心态,有的人是出于无聊和好奇,有的人是想让自己愉悦和舒适,
有些是探险的、征服的心态。但我觉得旅行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地点跟你生命之间所发生
的联结和启发。如果出于表层的目的而去,得到的也只是一个浅层的收获,跟买了一件奢
侈品然后炫耀一下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没有和内心深处产生大的联结,或者让自己的生
命因此而有所发展,那么你做这个事情只是在收集旅行目标然后给自己贴上胜利的标签。
我写这个小说、传播这个地方,并没有想让人去那里。我是想把某种含义写出来。事
实上,墨脱具有的宗教含义更强烈,但《莲花》里没有涉及宗教。2004年的时候我还没有
什么信仰,在路上对于这些东西的感应不是很强烈,但事实上所有这些被很多人走过的路
,都是有能量聚集的,但这必须是有信仰的人才能感应。如果你没有信仰,你觉得我只是
一个普通的人在这里走过,你不能跟这条路本身的东西搭上线。我认为墨脱本身就是一个
拥有无比巨大能量的地貌,我当时完全是出于浅层的感应而去了一下。我现在对于宗教比
当时更感兴趣,如果现在再走那条路我可能感受会更多,成熟之后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我
还是不成熟,虽然也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孩。
现在如果再有机会去墨脱,我是不会再去了,因为那个过程已经完成了。也许转山可
以多去几趟,像墨脱这样的一次就可以了。我也不会再去关注别人谈论墨脱,去完之后我
就把这件事情忘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做完的事情我就把它抛在脑后再也不管了。包
括我自己写书,我写了大概10本书,写过的书对我是毫无影响的,我一点都不会再回头去
想它们、看它们,或者去想我当时为什么要写,我想写些什么。我就觉得它跟我没关系了
,是我已经做完的一件事情,对我的生命来讲它是一个了结的东西。后来有人经常给我发
一些墨脱的消息,我也会看一看;写墨脱的人也有,大部分是一些不出名的普通游客写了
关于墨脱的纯粹的游记。我写那本小说是把墨脱的旅程和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糅合在一起
,所以对他们来讲可能会觉得墨脱在这个书里显得更神圣,具备了一些不同的含义,跟个
体的生命也联系在了一起,所以对读者来讲会有一种很深的情结,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
对我来讲,它就是一件已经完成的事情,一个已经完成的地点。它肯定在我生命里有痕迹
,但不是说我会永远在牵挂这个事情,它已经消化掉了,变成我的一部分,这就足够了。
口述 安妮宝贝 实习记者 周翔 李菁
--
※ 来源:·饮水思源 bbs.sjtu.edu.cn·[FROM: 59.78.12.37]
※ 修改:·purqfa 于 2013年12月12日18:34:51 修改本文·[FROM: 59.78.12.37]
|